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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第八章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 慈母心

  爱看热闹,原是人的天性。霎时之间,全船的人莫不知道施鲍庭牧师约期辩道的消息,好奇起劲的心理,也就与之俱生,一种热烈紧张的空气,弥漫了全船。舱面甲板,随处可见二三小群,在那里窃窃私议,各凭各的臆断,来预测这一场唇枪舌剑的情形和结果。

  船主梅恒的脸上,依旧罩着一副忠厚的笑容。他的举动,依旧保持着温文镇静的态度,可是他的心中,也未尝不和一般乘客一样骚动,一样紧张,一样猜度着那时所要发生的争辩。然而他的精神,是公允的,是无成见的,不偏袒哪一边。他只知道服从真理。哪一方是真理,他便归附哪一方。——嗳,他真是个高尚正直的君子!

  施鲍庭牧师平空受了韩德纯这么重大的质难,确是于心不甘。为图赢转已失的体面和报复起见,他才约定了一个再行辩论的时光。所以等到大众散去之后,他便召集了两位与他同道的牧师到自己房里,要与他们做一番精密的讨论,商榷明天所应取的方针。

  这三位道兄在房中所讨论的一切话,我们不得不泄漏秘密,在此向诸位宣布了。且说宓憩卢进了房间,一听说又是讨论这“讨厌的问题”,他心中是很不愉快,暗自叫了两声晦气。他确定无疑地知道他的弟兄——施鲍庭牧师——已铸下了一个大错。如果不从长计议地设法补救,那么莫说已失的体面休想争回,怕还要弄得连口也不能开哩。现在他既来了,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得勉强同筹补救之法。

  最可怜的,就是这三位道兄,自己的主张也不能彼此吻合。施鲍庭说:安息日已在基督钉十字架的时候废除了。宓憩卢说:安息日是不会废除的,不过已由原始的教会改为星期日了,而且教会确有权柄可以更改诫命的。第三位葛高廉牧师,却说诫命是永远不可废的,第七日是人不可不守的,不过星期日是真正的第七日。

  因为主张的冲突和观念的不同,他们的谈话也就无法融洽一致。说来说去,还是没有一个切实的解决,反而引起了许多争论。末后还是宓憩卢善于收场,劝他们不必自相争执,并使出自己的故智,叫他们还是采用他的“轻轻抹煞”“将错就错”的手段,多注重上帝的爱,和救人的问题,把听众的思想移向别处就算了。

  “不行,宓老哥,这个方法不行啊,”施鲍庭不等他说完就插嘴了,“我已经自动地公然当众宣布说,在下午两点钟正要同大家讨论这个问题,若是一点不讲,怎么行呢?”

  “然而,施老弟,你若说律法已经废去,那么事情将被你弄得更糟了。如果你单因此要排除安息日,就把诫命全都废去,那么没有了律法,我们做人还有什么正直不正直呢?莫说上帝的律法,即世上的国家,若无律法,也就无从断定是非。你把善恶唯一的标准删去了,还讲什么呢?”葛牧师具有十足的理由,点头摇身地这样说。

  “不,不,不,老兄,你不要误会啊。我并不是讲完全废除律法。老律法废除以后,还有新律法存在。我们现在是受治于新的律法之下,你明白么?”施鲍庭这样郑重地申明。

  “咳,这种话我已经听过又听了。越听便越觉其毫无正当的理由。耶稣在山上教训众人的时候,不是清清楚楚地说律法是不能改变的吗?你去看马太5:17,18,和以下的几节,就可以明白了。使徒保罗受了上帝的灵感,不是也确切地说信心使律法更加坚固么?看罗马3:31节吧。再听雅各怎样说:他简直把第六和第七条诫命全文读了出来,可知他所提到的,确是上帝的十诫无疑,就是你老兄所说已经废除的老律法。雅各说:这律法是‘使人自由的律法’,并且也是将来受审判的标准。(见雅各书2:8-12节)所以,老兄所谓‘新的律法’,实在就是上帝的十诫,不过经耶稣基督的能力和生命刷新的。老律法的刷新,当然也包括第四条诫命,是谁也不能逃过的。这一点,你总该明白吧。”

  “可是,老朋友,”施鲍庭很诚恳地说:“如果你决计要这样说,那么你就要把我们所守的礼拜日根本打倒了;因为我们确实知道星期六是第七日,所以星期六便是我们照着上帝的诫命所应该遵守的日子。如果一定要不守这第七日,那么只有跳出诫命的圈子以外而已。

  “我们所应该守的日子,确是第七日。这一点已是无疑义的了。因为第四条诫命明说:“第七日是向耶和华你上帝当守的安息日,……因为六日之内,耶和华造天,地,海,……第七日便安息,所以耶和华赐福与安息日,定为圣日。”可知诫命上所要我们守的安息日,就是上帝造成世界后的安息日无疑。换言之,第七日之为安息日,正如人之为人,天之为天,是毋庸置辩的。并且你我和一般稍具知识的人,都知道犹太人自从上帝在西乃山颁布律法以来,一向都是牢守着这七日一循环的制度,现在从未有一日之差。所以我们可以断定现今的第七日仍是太初循序而下的第七日,这是千真万确的啊。

  “还有一件事,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就是耶稣在世之时,自己也像犹太人一样地谨守第七日的。不信且请读路加福音4:16节,和其他相同的经文,就明白了。

  “现在我们且不管所当守的日子是称星期日,或称安息日,只是从圣经的教训和上帝的诫命以及救主的榜样方面,我们就知道我们所当守的,确是第七日。从历史的考证和日历的计算,我们又知道现在每周的第七日就是星期六,并且这第七日是上古以来从未间断过的,也就是创造时的上帝和在世时的基督所守的第七日。那么,我们既自命为上帝的子民,果要守安息日,就不可不遵照上帝的旨意和耶稣基督的榜样来守第七日,就是星期六。葛老兄,你看对不对?”

  朋友,你也太固执自信,不替人家留余地了,”葛牧师心中不服,未免出言带愠了。“稍具知识的人,都知历代以来的日历,已不止经过一次的更改;并且为纠正计算的谬误和气候的差别起见,每次更改,总有加上几日或删去几日的事发生,而你偏口口声声地说七日一周的循环从来没有错过,大概你是忘记了这一点吧。否则,也许不过是你的幻想吧。但是幻想终究是不可以算为事实的,你知道吗?”

  “不错,日历的更改,确是不止一次,然而说日历的更改影响周期的循环,我想你也没有这样愚笨吧。——恕我放肆。西历一五八二年格列高里教皇(Pope Gregory XIII)改正阳历(Gregorian Calendar)的时候,曾经从日期的计算上减去十天。他把十月四日的次日——十月五日——改成十月十五日,但是周期的循环,并未受什么影响。按十月四日是星期六,十月十五日跟着就列为星期日。当时俄国不承认这种改革,所以到现在还用老历,然而他们的星期计算和次序,还是与我们相同的。所以我敢说,这七日一周的计算是从古无差的。这句话,无论你去考证什么史记历传,都可以证实的。而且照近代和古代的一百六十余种文字言语之中看来,倒有一○六种对于一周的第七日——星期六——的名称,是含有“安息”两字的意义。这尤其可以证明现在的七日制,是上古流传下来没有改变过的。据我看来,你要把星期日算为第七日——算为安息日——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弟兄们,”宓憩卢老牧师听了半天,不禁插嘴了,“你们也不必这样自相纷争吧。我不是早对你们说了么,这个问题是难压倒人的。我劝你们见机些,不如照我方才的主张,找出几条“旁经”,把听众的思想移到别的问题上去,这才可以安然渡过这一层难关。否则,如果你定要在一般思想很精密的人面前——特别是在一位有像韩德纯牧师之才的人面前——知难蹈难,不识时务地死命硬讲,怕不过是自讨没趣,自招祸患罢了。施老弟,我劝你不必去:“坍这一场台”了。

  因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这三位道兄也只得采取了这个建议,各自散去了。

  指定的时候到了,看热闹的人不少,不但来看热闹,多半还是来听热闹的。施鲍庭之召集这次聚会,谁都知道他是要利用机会攻击安息日的道理,同时大家的注意,也不期然而然地集中在韩德纯牧师身上,因为据一般人的推测,韩德纯当然不肯轻轻放过施鲍庭的词锋,所以一场剧烈的舌战,正是大众意料中的事。然而韩德纯却冷冷地坐在很偏僻的一角,显然是没有半点加入争论的意思;因为辩论之于他,实是一件痛苦的事,非至万不得已时,他无不竭力避免的。

  “诸位同道,同志,朋友,”雄赳赳气昂昂的施鲍庭在众目注视中开口了。“我兄弟今天敢确实地向大家声明,在我们所相信的道理方面,有许多疑点,是不能完全解决的。一切理论,原是连带相关的;所以没有一个人可以承认说自己的主张是绝对不错的。理论是这样复杂,而主张又是这样的分歧,个人的观点和目光尤其是这样的不同,究竟谁是谁非,也没有一定的准则。今天算为对的,说不定明天就是错的了。

  “安息日的道理,也是我们信仰方面的一个不能解决之点。有的教会这样说,有的教会那样说,象回回教守星期五,犹太人和安息日会守星期六,但是大体的基督教,是守星期日的。不过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敬拜上帝,守哪一日倒不成问题,只要看他是怎样守的,尤其是要看他守的精神是怎样。这才是最重要的关键。所以我说……”

  “对不起,施博士,”说话的人,是一个坐在施鲍庭前面,服装朴素,态度高雅的年近古稀的老者,——“你真说我们不论守星期五或星期日都不要紧,只要有正当的精神吗?我记得昨天不是听你说过,凡守第七日为安息日的,“简直可算是杀基督的凶手”吗?我们都以为你对于守哪一日这个问题,看得很重的,而今天你又说第七日这个问题,是个“小的问题,”这话你怎么样讲呢?

  “现在为要当着此地的许多听众,和凡与这个问题有关系的人面前主持公道起见,我要请你答复这个问题:如果敬拜上帝不在乎遵守一定的日子,那么我们究竟可以不可以就把星期六守作我们的安息日,代替星期日?我自己并不是安息日会的人,不过我是喜欢出来主张公道。”

  施博士踌躇起来了。因这冷不防的一问,倒使他的口塞住了。他那“移花接木”的“金蝉脱壳”之计,显见得是不行了。不过他仍想勉强敷衍下去。

  “在你没有打搅我的时候,我正要说,……”

  “但是,施博士,不必游离,请你先答复我的问题。我这样问你,并不是没有缘故的。想你总应该记得几年以前阿肯色城内市政法院公堂的一幕吧。那时你在我面前控告一位守安息日的人在星期日做了平常的工作,我看你尽了一切力量,仗着你的口才和理论,毕竟胜了那一场官司,把他定了罪。你总还记得那可怜的人受了你的逼迫,在监里坐了好几个月,都是因为你和你的几个好同志坚持不让地要保持你们的一个固定之日的神圣。可是现在你竟矛盾你自己那时的主张吗?”

  在会的人,现在都觉得施鲍庭是处于绝境了。当时大家固然与阿肯色地方法院的推事葛涛先生一样主张公道,但各人心中却都希望有人出来解救这位老先生脱出这个重围。果然施鲍庭鸿运高照,有人出来替他解围了。

  “施牧师,请你暂把葛推事的问题搁一搁。现在我可否请你把计日线的问题同我们解释一下?船主告诉我说,我们离计日线已经很近了。今天我们要从日期的计算加上一日,所以明天本来是星期一的,却要算为星期三了。请问施牧师,这日期的变更,对于安息日的遵守有什么影响吗?”

  这样问的,是一位旧金山的商人。因为商业上的关系,他是常在太平洋上来来往往的,所以对于计日线的事,他是十分明了的。他姓薛,名叫维隆。

  施鲍庭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然有人提出计日线的问题来讨论,自然心旷神怡;紧压的重负,顿觉轻松了许多。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笑嘻嘻地重新开始发表意见说:“薛君问起计日线,正是这安息日问题中极重要的一点。在葛推事没有问我以前,我也正想提到这个问题,现且请葛君准我暂时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就欢喜对计日线这个问题略为讲几句话:

  “想诸位没有一个不知道我们渡过太平洋的时候,无论从东到西,或是从西到东,总要在日期的计算上加添一日或者减除一日。从东到西是越过一日,从西到东是重复一日。譬如:今晚我们去睡的时候,不还是星期一吗?但到明天起身的时候,却是星期三了,我们算是完全失落了星期二。

  “譬如现在我是个守安息日的人,并且很热诚地相信星期六是绝对圣洁的安息日。我现在正要到中国去。在星期五的晚上,我到了计日线,就诚心诚意地预备守我的安息日了。我上床睡的时候,还存着一种虔诚的精神,预备明天一早就起来过我那快乐圣洁的光阴。我睡了,我醒了。晨光熹微,晓色宜人,果然是一个可爱的大好清晨。但是,什么!不是安息日,船主老兄告诉我说是星期日,这真奇怪了!我莫名奇妙,弄得着慌了,不知所措。群疑满腹,众难塞胸,我以为我的理论是对的,哪知道是错的。唉!原来第四条诫命,不适于一个伟大浑圆的地球。我的安息日,已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地逃走了,连“再会”也不对我说一声!现在存在的,只有星期日。如果我定要守一日,就只好守星期日了。

  “我想诸位都要觉得,如果我稍具知识,当然要想上帝决不要我守这样的第七日;尤其是在渡过太平洋时,因为我原想遵守,却是不能。在旅行时既不能遵守,在别的时候自然也可不必遵守。所以我既是个有知识的人,就要对自己说:“施鲍庭,不要发呆了,何必用这种做不到的教规,来束缚自己。做个自由活动的人吧!不要受这种死板的犹太仪式的钳制。”

  “我何必多说呢,这是再明显也没有的了。因为地球是圆的,有了计日线的日期变更,使我们不能守一定的日子。”

  商人薛维隆站起来道:“让我问一个问题,可以不可以?”

  “当然可以,只要是与本题相关的。请你说吧。”施牧师很从容地这样回答。

  “我守星期日,住在美国旧金山,你想我很能守旧金山城里的星期日吗?”

  “当然,是的,因为旧金山的城里,日子是从按次而来,毫无参差的,所以星期日之为星期日,自然是不生问题的。”

  “那么我在中国北平,能否守真正的安息日呢?”

  “为什么不能?这是一样的道理。”施鲍庭泰然地回答。

  “我再问一句,北平的星期日,是否就是旧金山的星期日?

  “这更没有疑惑了,因为日子是绕着地球周转的。”

  “好,施老兄,我所要你说的,你都说了。你说日子是绕着地球周转的,那么日子在地球上当有一个起程之点,也必有一个终程之点。这一个“起终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自然你要说,就是计日线。一切日子的开始和告终,都在同一地点,并且一天过去,跟着又是一天,完全按着次序,一点也没有错乱的。那么说日子的计算会有混乱,或说我们不能把日子算准,这种理想,真有充分成立的理由么?我们的船主对于这计日线,是最有研究的。施君,如果你肯让位片刻,我愿请他来替我们解释一下。”

  “梅船主,梅船主,”呼喊梅船主的声音,顿时起自四方八面。大家的视线,都射着他,他当然不能推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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