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晴和的五月天气,一个云淡风轻的清早,日本邮船横滨丸满载着乘客和货物,从美国加利福尼亚省开船,在黄金海峡中向澳洲新金山进发了。舱面上有一个新雇的水手,就是那弃母离家的浩禄。诸位要晓得:他的心肠,虽然因为多次的作恶已经硬化了,可是在他心的深处,还存着一点天真的稚气,是他所不能去掉的。
横滨丸鼓动它伟大的飞轮,渐渐地增加速率,直向那茫无边岸的太平洋中驶去。故乡的土地,景色,慢慢地缩小形迹,变得模糊不清了。一般乘客的心中,大半都起了一种人情所不能免的感触。铁石心肠的浩禄,居然也动了思家之念。他似乎觉得故乡是值得留恋的,也似乎觉得有母亲的好处了。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身旁已不再有一个母亲,——不再看见母亲的面容,不再听见母亲的声音——所以他脑海中对于母亲,便起了一种不同的观念吧!唉!“人在福中不知福。”大概人都是这样的呵!他想了又想,母亲到底是美丽的,是慈祥的。他恨不得跳下船去,立刻回家,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船已行得很快,他又无法叫它倒退,也只得由它去吧。
这种思想,不过是暂时的,然而这也足以证明,母亲之爱的印象在他心上还没有完全消灭。那顽硬的心上,还有一点可受感动的柔软之处;就在这一点柔软之处,上帝要下手触动他,感化他,领导他日后到一个革面洗心的地步。
忽然,有一二滴不听使唤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又立刻就被拭去了;因为怕被别人嘲笑自己的懦弱,浩禄又硬起心肠,决意打消这种“非大丈夫所当有的思想”——打消慈母的祈祷和希望。他自己心里说:“放漂亮些,不要学这种小孩子的脾气,一个人难道不求体面吗?”他似乎得胜,果真克服了自己,把这种思想丢开了。
横滨丸上的船员,是很混杂的,各国的人都有,大概都是些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流氓。浩禄遇见了这一般人,真是志同道合,可谓“得其所哉”了。
“唉!这是什么东西?”浩禄在他的箱子里找一件衣服,一个四方的纸包,随着那件衣服被拉掉在地上了。
“我从未见过这个纸包,怎么我的箱子里会有这包东西呢?”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急急地把它拆开了。
“呵!一本圣经,一本圣经。哈哈!母亲以为我是这样一个呆子,竟会看这种无聊的书吗?可是这本书的样子很不错,怪精致的,倒也很值得几个钱呢!哈哈!真滑稽!我魏浩禄这样一个酒汉,而且还是一个贼,现在也会拿着一本圣经,这未免太有趣了。有了,我来向他们这班老朋友讲道吧,传道的生意也不错呢。”
他把书翻开,不料第一页就看见几个很熟悉的字,是他母亲的手迹写着道:“我亲爱的禄儿。”他的咽喉忽然觉得有一个硬块塞住了。转瞬之间,他又归回到幼童的时代了。他似乎看见自己在那里天真烂漫地偎依在慈母的怀里,听着她的歌声,享受着她的抚慰。再想起他自从成年以来,曾怎样地蔑视谤侮,对于母亲的劝戒,就不禁又落了几滴眼泪——不欢迎的酸泪。立刻,他又掉转头来,向后偷看,生怕有同伴在那里瞧他,要讥笑他的懦弱。
然而他又身不由主地往下看去,一直看完了这母亲所写的信。看完了之后,也没有放下那本书;——说丢下吧,又却一页一页地继续往下翻着。他看见几乎每一张,每一页,都有慈母的手迹;而且在纸的边上,还写着许多恳切沉毅的劝勉的话,不是母亲写的,还有谁写呢?
这时慈母的爱,同强硬的恶念,在他心中交战。可怜的浩禄,在恶魔的铁蹄之下,竟没有半点自主之力,以致罪恶的势力终久占了胜利。唉可惜!然而沉溺于罪中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呢?
“我不要看这种东西。我无论跑到哪里,难道都要被这种可恶的东西缠扰吗?”他这样说着,就把那本书往箱子里一丢,砰的一声,把盖子盖上,跳上床去,钻在被窝中睡觉了。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横滨丸在那无边无岸的海洋中与波涛奋战,已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的生活,确是难堪的生活,狂风怒涛,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因海浪的威力极大,那船竟一会儿被抛上高天,一会儿又被掷下深渊,几乎时时有覆舟灭顶的危险。乘客和船员之中,也不止有一个人说:“这次如果能够平安到岸,以后就是死也不愿再过这种海上生活了。——人遭遇了患难,才会想起和平之乐。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白浪滔天之时,横滨丸的货舱中,不知怎样忽又宣告失火了。这真所谓“水又深,火又热”了。而且这次船上又载着大批的煤油,若被火势延及,那么全船的人,就只好瞑目待毙了。因为性命攸关,船上的一切人员,无不通力合作,手足并用地拼着性命,要趁煤油还未着火以先,扑灭火势。全船的秩序,顿时大乱,一种忧急恐惶的情形,实在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火星爆烈的劈拍声,救火员的呐喊声,妇人和孩子们的哭泣声,怨叹声,报告火警的钟锣声,闹成一团糟,嘈杂至于极点了。水龙呀,提桶呀,脸盆呀,凡是可以盛水的器皿,都拿出来了。有一个人,竟拿了一只茶杯,也来救火!——急昏了。
船主梅恒,是个基督徒,为人沉静寡言。他的人格和一切举止行动,向来是部下所敬重仰慕的。他的礼貌,勇敢,镇静,节制,和高尚的态度,显然是个中流砥柱,与全船的船员有天渊之别。他当船主之职,已有三十年了,然而火警的经验,这还是第一次呢。
这次的火警,自然要他用出生平的力量来安排施救了。在他的心中,不消说当然也是吓得魂不附体。然而表面他仍竭力镇静,一心很敏捷地调遣各人,使之各尽其职,通力营救。大家在扰乱之中,看见他以这种镇静的态度出任指挥。就也跟着他静起来了。原来大家对于梅恒船主的办事,素来是十分信服的,并且大家也似乎都觉得他确行一种超乎常人的智能,足以应付一切危机。这么一来,船上的秩序,顿时好了许多,并且众人的心中,似乎都生出了一种希望。救火的工作,也进行得更加着力,更有程序了。浩禄看见梅船主这种临危不乱的精神和坚确的信心,尤其受了莫大的感触。
忽然船主不见了,大副偏有急事找他,于是魏浩禄便奉命去把船主找来。
浩禄急急地向船主室里跑去,看见门开着一半,他将要喊出来,忽然听见里面有一种声音,把他的喊声止住了。这是什么声音?是祷告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索性把门再推开一些,看个究竟。呵,的确是船主,双膝跪着,面前还摊开着一本圣经,脸朝上面,在那里诚心祷告。
因为机器的震动,和人声的嘈杂,所以浩禄的来,并未惊动船主。他仍旧继续祷告。浩禄站在一旁,好像着了迷,动也不动地尽自听着。
“要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你也要荣耀我。”(诗篇五十篇十五节)
浩禄看见船主在那里祷告,心中虽然觉得他似乎太迷信了,可是他对于这种镇定虔诚的精神,却也不得不肃然起敬。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佩服一个呼求上帝的人。其实船主梅恒的祷告,决不是徒然的;那位治理宇宙的上帝,当然要依着自己的应许,垂听这种急难之中的呼声,拯救全船的生命,——浩禄也是其中之一。
船主面前摊开着一本圣经,诗篇一百○七篇廿三至卅一节,便是他刚才所读的经文。他抱着绝对的信心,信任其中的话道:“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领他们出来;他使狂风止息,波浪就平静。……”上帝既可以在水中免人于祸,当然也能在火中施行拯救。梅恒船主便根据这一段的应许向耶和华哀求。
说也奇怪,在浩禄的那本圣经上,诗篇一百○七篇廿三至卅一节,恰巧也有他母亲亲笔所划的记号。
浩禄在船主的房间门口等了不多一会,船主便祷罢起来了。浩禄上前说明来意,两人就急急地又向救火的所在奔去了。
无情的火焰,逞着风的威势,愈烧愈旺了。虽然有这许多人奋不顾身地努力施救,总似乎难奏功效,眼见得火势一步一步地渐渐接近那堆积大批煤油的地方,全船的命运,似乎已定了;再不多一刻,横滨丸的一切生命财产,就要同归于尽,永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忽然轰地一声,船身发生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震荡。舱面上的货物,有一部份被抛在空中,四面飞舞;船上的人,个个吓得魂不附体,以为是煤油着火,惟有瞑目待死而已。
是怎么一回事呢?——唉,这是上帝的手段之一,是只有信主的人所能明白的。船上的一根大汽管爆炸了,汽管中的蒸汽和沸水,不住地向外直射,而且爆断的地方,恰是火势最烈的所在。冥冥之中实在有一只全能的手在那里主持大局,转眼之间黑烟都化成了白的水汽,大家才知道性命可保了。
这件事情发生得真如幻梦一般。船上的人,个个都是又惊奇又感激地庆幸不置。
“喂!你相信吗?这件事一定是那个大神做的!”说这话的是一个粗鲁的水手,名叫阿定。
船主梅恒在自己的宗教生活方面,或者已经取了一种谬误的观念。他曾经屡次向他的手下人讲起基督,总没有收到切实的效果,所以他以为以后也不必对他们多讲了。不过一方面他仍旧在自己的行为上勉力表现自己的信仰,希望借此可以使他受着感化。现在机会到了,他可以在大众面前表扬他的信仰了。
“朋友们,”他说,“那根汽管爆炸,决不是偶然的事,乃是一位垂听人们祈求的上帝使它爆裂的。他是全能的,他曾应许保护航海的人,今天便实行了他所应许的话。”
浩禄听了这话,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圣经;可是他不欢迎这种思想,转过来又恨自己为什么要时常想起这一本书。
“但是船主,你真的相信这事吗?”阿定又问。
“自然相信,而且相信多年了。”
“然而你怎样知道的呢?那大神几时告诉你说他肯照顾这种卑微的人呢?
“阿定,我有一位慈祥的母亲,她教我自小祈求天上的上帝,也教我读圣经,就是上帝感动好人而叫他们写的。这本圣经里面说:我们都是属上帝的,我们都要顺从他,并且他必保护我们。他说他必照顾在海洋里遭难的人。他极爱我们,只要我们肯顺从他,他必时刻顾怜我们。阿定你见过圣经没有?”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圣经。但是这样好的一本书我倒欢喜看一看?”
浩禄心中又无端地烦恼起来了。“一位慈祥的母亲,一位上帝,一本圣经,和上帝应允船主的祷告,……”这种种的感想,都如同起伏的波涛,在他的心中萦回冲撞,使他难受,——而且是十分难受。浩禄没有一位慈祥的母亲吗?母亲没有教他相信上帝吗?没有教他祷告吗?没有屡次苦苦地劝他读圣经,并顺从其中的教训吗?没有给他一本圣经吗?……有,都有,而且还不止这一点哩。
阿定和船上其余几位水手得了船主的邀请,在下班时进入船主的房间,去看圣经上那天拯救全船的应许。浩禄也去了。
船主把圣经很端正地摊在门口的桌子上。
“诸位朋友,这就是母亲所教我爱的圣经,那天把火势扑灭拯救你我性命的应许,就在这里。”船主一面说,一面又读出他所多年依为救星的几节圣经。
浩禄注目望着船主的脸。心中在那里想,这是多么清秀,多么和善的脸呀!每一条皱纹中,都显出沉毅,尊严,慈祥,和端庄的神情。他真是个“圣经的人”,是个虔诚的人,实在的人,有益于人的人。
船主梅恒所表彰的基督教,真有一种绝大的能力,打动了那天晚上聚在那房中每一个人的顽梗的心弦,甚至也打动了浩禄的心弦。他会不会投诚基督呢?这还是一个问题。
浩禄心中起了一种良心与情欲的争战,一时似乎良心占了胜利,一时又似乎情欲战胜了,究竟向善向恶,他自己也没有左右的能力。
他很敏捷地从烟袋中拿出一点烟叶,放在口中嚼着,身不由主地跑到自己房中,打开箱子,把那本圣经拿了出来,翻寻适才船主所读的章节,终于被他找到了。但是在旁边还有他母亲亲笔所写的话道:“我将永远求上帝照着这个应许,在海面上保佑你,拯救你脱离风浪和一切危险。”
浩禄见了这几句话,便气忿忿地把书合拢丢在一旁,因为他不愿自己的心被母亲的话打动,却又觉得自己始终没有逃出母亲的势力范围。
可是他又身不由主地拾起那本书来,再翻到原来的地方,念了又念。他想起了小的时候,在安息日学中曾读过这节圣经。末了他又翻到出埃及记廿章八至十一节——十诫——旁边还有他母亲的话写着道:“要遵守上帝的一切诫命,尤其是第四条,——守安息日;那么你的心灵之中,就会有上帝存在,可以使你做一个正直的人。”
在浩禄的脑筋之中,母亲的安息日是一件最可恶的东西。他完全不相信这日子是圣洁的,更痛恨这种“束缚人的律例。”所以他一见了这几节圣经和旁边的注释,便不由己地心中无名火起,旧时的怒气和毒恨一齐激发起来,于是便站起来,发疯似地拿了那本“可恶的书”,一手拉开了门,用力往外一丢,抛向海洋里去了。这才算泄了他心中之恨。唉,慈母的心血!
他向船面上高视阔步地踱去,以为自己已做了一件勇敢而值得令人钦佩的事,口中自鸣得意地喃喃说道:“啊,事情一定要办得彻底!这就是所谓之“斩草除根!”